有朋友将青年画家郑炜介绍给我,不独使我有机会集中观赏这位勤奋聪颖的专业画家多年积累的精心之作,而且对孙美兰老师所寄予愿望的“郑炜之路”产生强烈共鸣。我有两点心得,愿与郑炜君共勉。
- 一. 大匠之门
原来我只知郑炜是李可染先生的外孙,读美兰老师的文章,才知他的父亲又是鼎鼎大名的郑于鹤先生。郑于鹤教授的彩塑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独到艺术造诣,是我心目中的前辈艺术大家。出生在这样的艺术世家,实在幸运之极。白石老人那一方“大匠之门”的印章是可以借来一用了。“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杜甫《丹青引》所吟诵的画马名家曹霸,当得起是身出名门的绝佳典故。而我们从郑炜的作品和他与舅公的留影中所看到的,除了那种少年的清纯与虎虎生气,则是在艺途奋取中扎扎实实的倾心投入和专注。优越的家庭环境熏陶,更加上从工艺美校到中央美院的系统专业教育,我从他的山水写生作品中感受到的,已是一种刚健沉着、既长于从整体把握大的气势脉络,又有洞烛幽微的深邃情趣的可喜面貌;同时可以看到他在书法方面用功甚勤,尤其是他甚着意于将书法的功力、趣味与造型结合起来,而以富于表现力的不同笔性为达到自己所追求的艺术情境服务。这种不同的艺术效果,我们可以从《燕山胜境图》或《雪域劲松图》看得很清楚。所有这些,也可以看作是可染大师“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及“可贵者胆,所要者魂”的教导的宝贵实践。显然,郑炜靠的不是舅公和父亲的显赫声名,而是细心体味着前辈大师的真知灼见,一步一个脚印地努力践行着。我以为美兰老师特别从可染先生的画论中拈出“实者慧”的座右铭题写给郑炜,颇是用心良苦,且意味深长。
- 二. 山外青山
我从郑炜的《静》、《暮》、《魂》,以及《寒林生机》、《苍山气象》、《路》、《幽径》这样既是景语、亦为情语的画题和画面中看到的是一种“象外之象”和“景外之景”,从而感受到发自作者内心的浓浓的诗意。我以为这才是画家最可宝贵的素质。
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在《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一文中有这样几句话:
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
美学家叶朗阐发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这八个大字,含意丰富而深刻,胜过了厚厚一大本美学著作。”它告诉我们,“自然景物要成为审美对象,要成为‘美’,却必须要有人的审美活动,必须要有人的意识去‘发现’它,去‘唤醒’它,去‘照亮’它,使它从实在物变为意象(一个完整的有意蕴的感性世界)。”(见叶朗:《柳宗元的三个美学命题》,载叶朗著:《胸中之竹—走向现代之中国美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试想,如果没有王羲之对兰亭的诗意发现并留下他的书法杰作,那一片“清湍修竹”恐怕真的就是永归沉寂。
我在《可染大师山水画之现代性及其历史地位》(载赵力忠编《东方既白》,吉林美术出版社,2007年)一文中曾说,从上一世纪50年代到今天,“李家山水一直是中国画坛上引人瞩目的现象,在现代绘画史上具有强烈的画派色彩,其声势影响足当‘荆关董巨’和历代山水大家”。可染先生和历代开派人物之所以都具有强烈个人风貌而决无雷同之虞,根本上并不在自然山水本身,而是由于艺术家各以自己的独特发现和富于创造性的艺术手段贴切地表达出他们寄寓在自然山水中的特定社会理想与审美情趣。
可染先生的高足贾又福在谈到他的探索与追求时,讲了一个禅宗公案,就是青云唯信禅师所说:“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憩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从“见山是山”,到“见山不是山”,再到更高一个层次的“依然见山是山”,这个故事,的确发人深省。所谓寄情山水,必当心系山水,而艺术家又无不生活在现实社会,他们的思想情怀与人文修养,不用说应属最敏锐、最丰富的一群,那么,他的情感所托,又必会超越此山此水而在山水之外了,这时他心目中的山水,纵使依旧是那山那水,却已是“精神领域高层面的山与水”,而“与三十年前所见山水决然不同”。关于这一点,贾又福还补充了自己如下的真实体会:“我画山三十年,始知山外有山,石外有石,山石之外物,尚能有山石,悟得自己心中的山,心中的石,乃见真山真石。”(见贾又福《禅与画三则》,载《问岳楼论画》,北京出版社,2007年)写到这里我又想到,可染大师不但讲了要“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他更讲到要“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同样,他在讲“可贵者胆”时,则更讲到“所要者魂”。而可染先生又是怎样解释这个“魂”字的呢?—“意境是艺术的灵魂”,“‘魂’者,创作具有时代精神的意境”。我以为贾又福的创作体会正可说是可染先生的意境说、特别是他最为强调和最为珍视的“创作具有时代精神的意境”的主张之发展。山外更有青山在,而这也是我从郑炜君的山水画中读出的奥秘。像孙美兰老师一样,我热烈地瞩望着。
2008.12.10
于王府井九重轩屋
袁宝林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